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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濁玉臺:十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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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世上, 大抵是沒有藍懼怕的東西,她已經活了三百多年,對永生沒有過多渴求, 對死亡也沒有過多恐懼。

她嘴裏含著自己被阿箬挖出來的心, 疼得渾身顫抖,胃裏不住地惡心,可她的眼神中仍是不服, 倔強地睜圓了雙眼, 直勾勾地瞪著阿箬。

阿箬自然也看見了藍的眼神, 她看見對方甚至在咽下自己的心臟後,露出一抹猙獰的笑。

這記笑容極其刺眼,阿箬臉上的笑逐漸淡了下來, 藍卻笑得越發猖狂, 她的聲音穿過房門,傳到了屋外,引得謝家的丫鬟和家丁來看。

藍碰到了阿箬, 那股能迷惑人心的力量自然也消失了,門外渾渾噩噩的丫鬟探頭探腦地朝裏看了一眼, 便見藍躺在床上, 被阿箬捏著脖子,嘴裏的血跡尚未化成清水,正血腥的塗了滿臉。

阿箬不想讓她那麽好過, 於是將傍身的匕首抽出, 再度刺向了藍還未完全愈合的心口, 用力攪挖了兩下, 終於在對方的笑聲中聽到了痛苦的哀嚎。

“啊——殺人啦!”謝府丫鬟的一聲驚叫將門外院子裏守著的人全都喚了過來。他們從外朝裏看, 正瞧見阿箬的匕首刺進藍的心口, 一行人因恐懼而散開,急急忙忙要去找人過來,卻無一人敢上前阻攔。

沒了那仙氣化作迷惑人心的力量,藍也不過就是個無能為力的小婦人罷了。

藍看見那些曾簇擁於她身側,唯她馬首是瞻的丫鬟家丁們統統跑開,眼底閃過些許不甘心。

阿箬鹿眸亮了一瞬,清晰地從她眼中捕捉到了這抹不甘,她知道藍不怕死,挖心無非是讓她痛上一痛,卻無法讓她恐懼,可現在,她找到了能讓對方恐懼的方法了。

往年阿箬捉到了歲雨寨的人,為了不節外生枝,都是直接殺死,不會另想方法折磨對方一番,可對於藍,她也有她的不甘心和憎惡。她心中有一口氣,因為面前之人是寒熄隕落的罪魁禍首,無她在,歲雨寨怕再過幾十年,待到春暖花開萬物覆蘇季,也不會想要去宰殺一個人果腹充饑。

無她,便無如今阿箬的三百餘年,無她背上背著的脆弱神明,甚至無雲城滿城瘋魔的百姓。

阿箬的匕首仍插在藍的心口,她松開了對方的脖子,扭了扭手腕,再去看藍臉頰旁逐漸化為水跡的血,眉目間的仇恨終於淡了些。

她道:“臨死前,好好享受一下吧。”

阿箬雙手合十,於四周設下一個小小的結界,再念出一串咒語,把結界中倒映的現狀扭曲,重新拼湊成了另一番幻境小世界。

擅玄術之人會設陣,但阿箬會設界,那是她的神明,賦予她的微薄力量。

幻境結界生成後,阿箬往後退了兩步,她看著躺在床榻上不能動彈的藍,雙眼仔仔細細地盯著藍的瞳孔,從裏面捕捉到她的恐懼。

或許三百餘年前的饑荒都不曾讓她露出這般懼怕的眼神,阿箬想,這一切都是她罪有應得,往往人擅長什麽,擁有什麽,便害怕失去什麽。

藍也是從死人堆裏走來的,所以她早已習慣面對死亡,她既然敢做出殺人吃的舉動,自然也不怕這世上真有神明降世懲罰她的罪惡,她過去不曾真的擁有過什麽,但這三百餘年,不一樣。

三百餘年內的藍順風順水,憑著她一套魅惑之術,可叫萬人臣服,她早已習慣了這高高在上藐視蒼生的自傲,她將人命玩弄於鼓掌之中,想必最害怕的,便是失控。

阿箬為藍所設的幻境,正是此。

此刻的藍,已然不是躺在謝府高床軟枕上的謝大夫人,不過眨眼,她竟回到了十年前,回到了她初入謝府後,第一次見到當年謝老夫人之時。往年她流了幾滴淚,訴說自己悲慘身世,便得老夫人垂憐,將她留在謝府當女兒般對待,可這回不同了,一切都不同了。

老夫人厭惡她裝模作樣。

謝隨也帶著下人一起排斥她,文縐縐地罵她卑賤。

藍不甘心,她化作洛芯的模樣去勾引謝隨,終於帶著謝運捉奸在床,藍想她大仇得報,想仔細看看謝隨痛苦的臉龐,卻被謝運摑了一掌。

藍不可置信地望向謝運,她聽見謝運鏗鏘道:“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在搗鬼?隨弟說的沒錯,你就是個妖女!”

謝運找來了易大師,不論藍如何施法,那些人都不為所動。易大師說她是妖,是整個兒雲城男子得怪病的原因,唯有將她送上祭臺,化作為所有人解藥的爐鼎,雲城人才能活命。

藍終於體會了一把當年洛芯的人生,她無措地躺在祭臺上,看著臺下人一張張猙獰恨不得叫她去死的面容,甚至在裏面看見了當年她嫁給歲雨寨後的夫君。那個男人在旁人趴在她的身上行事時,笑得分外猥瑣,帶領他人對她指指點點。

藍不解她為何不能迷惑那些人,為何所有設想全都報覆在了自己的身上,她掙紮著,尖叫著,可是無人救她,她看見一張張惡心的臉湊上來舔她,吻她,可她無法推開那些人,更無法擺脫自己既定的命運。

不死不滅的身體讓她撐過了那上百個男人不分晝夜的欺淩,藍躺在地上,渾身無力,胸腔已經不再隨痛苦的喘息而起伏,她雙眼空洞地望著黑夜,望不見一粒星辰。

火把通明,易大師吩咐雲城人在家家戶戶的飛檐下掛上銅鏡,每一面銅鏡都對準了藍,將她不著寸縷破敗的身體照得清晰,一方布滿腥臭汙濁的高臺,躺著她慢慢恢覆的玲瓏軀體。

而後她聽見易大師道:“妖女是不會死的,但可鎮壓,需得千金化為水,從頭澆灌,將她制作成一尊金人,便可徹底將妖女封鎖於金下。”

不要!

藍終於體會到了真正的膽寒,她的心終於有了一絲裂痕,無數恐懼似是成百上千條吸血的蟲,順著她心口漏了的那條裂縫鉆了進去,迅速蔓延全身。

藍渾身顫抖,她看見了那些人拿上被燒得通紅的鐵桶,裏面裝滿了金燦燦剛融化的熾金。藍掙紮著,尖叫著,她瘋狂地想要逃離,可她動不了。

她看見洛芯帶著洛湘在一旁嘲笑她,看見滿城百姓露出痛快的表情,看著謝運帶著謝隨,提起那桶金一步步朝她走來,桶口對準她的臉當頭澆下。

“啊啊啊——啊啊!啊啊啊——”

阿箬看著床上那動也不動的女人發出痛苦的哀嚎聲,眼底對她的恐懼與恨意終於消散了許多,直至對方幾乎叫破了喉嚨,渾身顫抖地抽搐起來,阿箬才松開了一直握緊的拳頭。

她的手指被捏緊到發白,此刻正在微微顫抖,只要稍微一動,阿箬便能碰到寒熄的袖擺,能摸到他袖擺上的雲紋,碰到了,便能安心。

解恨嗎?

大仇得報,自是解恨的,可即便再解恨,阿箬也不會覺得痛快。

仇恨便是如此,沒有人會因為報仇而痛快,更無法做到真正的釋然,因時間不可逆轉,過去的傷害,永遠都在。

幻境結界散去,藍的眼前終於不是被熔化的金包裹覆蓋的朦朧顏色,而是淡藍色的床幔,隨門外吹進來的風飄動。

不過短短半炷香的世間,卻好似走過了她的半生。

即便藍知道她所見所遇皆是假的,神智也在那假象裏破碎混沌。幻境是假的,她的恐懼、窒息、崩潰不是假的,運籌帷幄的真實在一場夢裏逆轉,阿箬想她就算不瘋也要癡傻了。

謝府的家丁和丫鬟找來了謝運,謝運在見到易大師時,神色一頓,心中的怪異感愈發深了起來。在來時的路上,他聽下人說大夫人被人殺了,謝運當即腿軟,險些跪在地上,而後又有些暈頭轉向地問他們:“哪個大夫人?”

謝家丫鬟和家丁紛紛一怔,只能道:“謝藍氏大夫人。”

謝運似是松了一口氣,緊忙又問:“那芯兒無事吧?”

丫鬟家丁都用恐懼的眼神盯著他,仿佛他在說什麽天方夜譚,索性謝運也沒迷糊太久,因為當他走到如今藍的房門前,這十年間經歷過的一切都重新在腦海中拼湊起來。

撇去他對藍莫名其妙的迷戀,撇去他對藍百般縱容的順從,撿起了與洛芯十幾年青梅竹馬的回憶,還有她臨死前,被洛家接走時,遠遠朝他瞥來的絕望一眼。

謝運站在門外,渾身發著寒,抖得如同篩糠,呼吸都亂了起來。

他一時間不太敢朝屋裏走去,他認出了這不是洛芯種滿月季的小院,府上除了那荒廢的院落,也再也沒種過月季了。就連當年他初娶洛芯時二人一起植下的月季園,後來被他推翻成了大片葡萄架。

藍終於從瀕死的窒息中再度覆活,她艱難地支起身,餘光瞥見門外的謝運,回想方才一場噩夢,藍落下淚來,戚戚道:“夫君……”

謝運如遭雷劈,看見藍仿佛看見了惡鬼般大叫一聲,轉身便跑了出去。

不是洛芯,下人們口中所說的大夫人根本不是洛芯!

洛芯死了……洛芯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!

是他帶回來的妖女,迷惑了世人的眼,也迷惑了他的心,讓他將洛芯推向死亡!

謝運走路沒敢擡頭,直直撞入了一片葡萄藤中,淩亂了發絲,也撞下了玉冠,墨發傾下,裏面夾雜了幾絲銀白,而他與藍為期十年的恩愛,像極了戲臺上無情無義的負心漢。

不,不是像,他就是負心漢,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,還不如謝隨,盲了眼,守住了心。

藍的小院中,除了方才目視一切的易大師在瑟瑟發抖,其餘下人紛紛隨著謝運一起跑走了,他們甚至都不敢相信方才分明被剖心死去的大夫人,怎麽會突然詐屍覆活。

人走光了,屋內唯有藍沈重的呼吸聲伴著窗外的微弱的風聲。

“夫君……”藍終於認清了事實,可又陷在了另一道恐懼中。

她即控制不了幻境,亦改變不了現狀。

阿箬望著藍逐漸渾濁的雙眼,抽出插在藍心口的那把匕首,在她身上擦幹凈後,終於大發慈悲地擡起自己的手指向她眉心的位置,念出了那一段分外熟悉的仙咒。

“浮清沈濁,離魂升天,身作塵土——風息。”

阿箬半闔上眼,右手輕輕抓住了寒熄的一片衣袂,這一回她沒有虔誠地閉上眼,她要親眼看著藍死去,看著她的魂魄被仙咒中的颶風吹離身軀,看著一絲絲從她魂魄裏剝離出來的仙氣化作金色的細線,游走向寒熄的四周。

阿箬看見了,藍走得並不安穩,她帶著此生最大的痛苦與恐懼,不甘與悲哀,猙獰著五官灰飛煙滅,便是她的身體也化作漆黑的塵土,揚風即散。

“歸來。”

最後一聲輕喚,藍徹底消失於人世間。

房間濃烈的熏香淡去,吹來了微涼的冷香,漂浮於空中的仙氣似是一粒粒金珠,跳躍著往阿箬身後的太師椅上過去,似露水附著於草木鮮花,每一滴都在寒熄的身體上蕩開了淺淺的漣漪。

太陽徹底升起,高高掛於天空東方,烏雲散盡,唯有一輪金盤散發著暑末炙熱的光,像是一團火,燒出漫天斑斕的雲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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